我感兴趣的,是丁惟宁、丁耀亢父子作为明清社会转型期中国知识分子——士,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所经历的灵魂拷问。明末清初,中国的知识分子面对异族的入侵,面对民族的危机,面对士风的日益败坏,面对着日益被摧残的士气和士林的媚邪之风,灵魂的拷问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峻。丁惟宁,明万历年间的进士,曾出任过湖广郧襄兵备按察使,直隶监察御史,后遭人诬陷,遂辞官回乡,隐居九仙山,专心创作《金瓶梅》。死后授文林郎,诰授中宪大夫。丁惟宁的长子丁耀斗,为明万历己巳科进士,诰敕房中书舍人。在晚明,丁家一门两代两个进士。丁耀亢,丁惟宁的三子,在抗清失败后,从拒不仕清,到被迫应试,并短期任过惠安县令。很短时间内又辞官回乡,写《续金瓶梅》。
明清之际,北方的士绅,要比江南更早也更严酷地受到来自北方异族政治、文化、思想的巨大冲击。美国研究中国问题的学者魏斐德在他的《洪业——清朝开国史》一书中,有一章专门介绍了清朝在建政初期,山东士绅们是如何迅速易帜的。魏德斐这样写,山东的情形表明,在乡绅与满族征服者结为同盟镇压城乡义军盗匪上,它比其他任何一个省份都要来得迅速。“尽管这里的民俗也有一些著名的忠明之士,但在维护共同利益而携手合作上,山东士绅对满族征服的态度最典型。”他的这个研究似乎没有注意到诸城的抗清事件,没有注意到诸城的“壬午兵燹”。诸城,山东半岛上的一个重要的县城,明末清初曾爆发了一场士绅领导的抗清运动。斗争之惨烈,并不亚于后来的扬州屠城。也许山东被过早地征服了,那些血淋淋的事实被统治者掩盖了。魏德斐先生显然将此忽略了,这也是我读《洪业》的遗憾。
崇祯十五年(1642年),深冬,腊月初十,清大队人马聚于诸城城下,傍晚战斗打响,清兵攻入诸城,知县赵千里、曾任过冀南道副使的臧乐令,和父亲臧唯一,曾作过兵部右侍郎、驸马王之宣以及丁氏兄弟,则成为这场抗清斗争的主要领导者和组织者。在守城中,丁家老大丁耀斗和儿子丁豸佳受伤致残,丁耀昂全家战亡,丁耀心和儿子丁大谷殉难,臧氏一家阵亡数十人。战后全城被掳杀者十之六七。这就是诸城历史上有名的“壬午兵燹”。兵败,丁耀亢携老母和一个侄子逃至海岛,后沿海南下,向明 游说联合农民起义军抗清。顺治二年,南明灭亡,丁耀亢则拒绝叙用,回到诸城。顺治五年(1648年)他50岁,“为避诸艰,声称应试,入北京谋事。”明末大批汉人知识分子,到了清朝,即使不想做官,都不可能。像侯方域、吴梅村一样,在清 的刺刀逼迫下应试,并被委以官职。丁耀亢亦不例外,应试为顺天拔贡,顺治十六年,任惠安县知县。次年以母老告退回乡。回乡后常隐居于九仙山,在此写作《续金瓶梅》。但在顺治初年,因为一场文字狱,丁耀亢又被押到了北京,在大狱中关了一百多天。
近几年来,我对于明清之际中国知识分子在社会转型期的种种表现有较大兴趣。房先生的这个发现,给我以启示,我想他对丁氏父子及其明清之际诸城的士绅们定会有深入了解。《仰止坊》我没有拜读,但书中肯定涉及到这些问题,正是因为如此,才想拜见老先生。当面请教,要比自己冥思苦想来得好。
作者的另一个十分重要的发现,这就是在兰陵峪探访的过程中,发现了著名的苏东坡的“东武流杯亭”遗址。房先生说,他在兰陵峪的考察过程中,得知在兰陵峪南侧的溪流边,有一大一小两座亭子。房教授当即认为,所谓八角亭,就是当年东武流杯亭。
房先生自己也承认,他的这个见解显然与东坡先生的记载有矛盾。苏轼《满江红》词中点明的流杯亭在诸城城南南禅小寺,并未说在九仙山。但房先生还是坚持九仙山的这个亭子就是东武流杯亭。为什么?房先生认为流杯亭初建在南禅小寺中,不过是东坡先生的权宜之计。东坡先生刚到密州,百废待举,且有百年未遇的特大蝗灾。也因时间财力的原因,来不及建一座流杯亭。而修禊除灾,与民同乐,又必不可少,只能降格以求,借区区小寺聚会。此后,他便另觅佳地建流杯亭,结果选中了理想的兰陵峪。
如果兰陵峪有宋代的流杯亭,这当然是我们所希望的。但仅此推论自然还显牵强。还有不少的疑问,需要进一步找到更为充足的证据。既然南禅小寺有流杯亭,有东坡先生的诗词作证,另觅佳地,当然也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件,对于东坡先生来说,他或许在诗词和文章里有记载而我们尚未发现,在现存的资料中或许能够找到支持房先生的观点。我期望着会有更充足的证据证明房先生的这个观点。
房先生发现的意义在于:一、他进一步证明了兰陵笑笑生就是丁惟宁,这样,兰陵笑笑生的作者之谜,几百年来的疑案一下子涣然冰释。兰陵峪的意义也就大了。这是房先生的一个贡献。二、他提出兰陵峪有宋代流杯亭的观点,这个发现可说是一家之言吧,也是有意义的。大胆假设,但还得需小心求证。证明的过程当然也是很有意义的事情。